調(diào)查“假滲灌”

1998年，又是運城，還是負面報道。

當時，他去運城采訪，在火車上，老百姓聊天。有人說，運城當?shù)赜幸粋€順口溜:“美國衛(wèi)星在偵探，發(fā)現(xiàn)運城在備戰(zhàn)，日本走了50年，運城炮樓又出現(xiàn)。”他一打聽，老百姓說，運城現(xiàn)在在搞農(nóng)業(yè)滲灌的大工程，但是運城是出名的黃泥地，水是不可能滲透下來的，都被黃泥堵住了，當?shù)剡€突擊修建滲灌工程，迎接現(xiàn)場會。

下了火車，他就找了個車，沿著公路去調(diào)研。他看到，為了迎接現(xiàn)場會，沿路修了一排滲灌池，像一個個水泥炮樓，走近一看，有的就沖著公路修了一個弧形；有的里面都是雜草，池底連水泥都沒有抹，怎么可能蓄水呢？

他了解到，老百姓對此意見很大，純粹是弄虛作假。后來，他又跑了四五個縣，拍了大量的照片，還用攝像機錄下很多線索。

采訪完后，他覺得問題很嚴重，就給人民日報寫內(nèi)參。

寫的時候，他不知道這個項目究竟花了多少錢？當時，運城行署駐北京辦事處的一位副主任和高勤榮是好朋友，就把該地委向省委的匯報材料拿給他看，上面寫著總投資兩億八千七百多萬元。

高勤榮交了稿子后，人民日報很慎重，又派記者到運城落實，還在當?shù)卣匍_了幾個農(nóng)民座談會，發(fā)了內(nèi)參。

同年4月3日，他接到了省紀檢委打來的電話，要找他談談。高勤榮還記得當時的場景，在賓館里，他翹著二郎腿，心情愉悅地等著談話。因為他聽說，關于運城的假滲灌工程，人民日報的內(nèi)參發(fā)表后，中紀委有關領導已批示，讓山西省紀委先行查處。

他萬萬沒想到，對方的第一句話是，“你在運城有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？”

高勤榮一聽就不對勁，直言不諱地說，“沒有！”

談話不歡而散。高勤榮說，之后工作人員又和他談了三次話，問題很瑣碎：你的BB機哪里來的？手機哪來的？有人給你送過煙嗎？你是不是在歌廳唱過歌？

調(diào)查半年之后，最終不了了之。

調(diào)查組走后的兩天，1998年9月18日，《南方周末》頭版頭條報道了“假滲灌”的事情，文章最后還說：高勤榮僅是個普通黨員，根本夠不上省紀委調(diào)查的范圍。

之后，中央電視臺《新聞調(diào)查》和《焦點訪談》到運城采訪，高勤榮又帶他們到他采訪過的地方去調(diào)查。

使高勤榮悲傷的是，當年中央臺因為這個節(jié)目獲了金獎，他卻獲了罪。

有人打電話威脅他：“高勤榮你小心點，老子非要收拾你不可！”老婆在家埋怨，孩子擔驚害怕，他的氣也不打一處來，多次到北京找人反映情況。

但是，負面報道還是“引火燒身”了。

獄中8年

1998年12月4日，高勤榮在北京被山西省運城3名警察帶走。在被帶回山西的路上，警察向他出示了“拘留證”。在看守所，他拒絕簽字。1999年3月17日，高勤榮被以三項罪名起訴至運城市人民法院。5月4日，法院下達的一份長達17頁的判決書上，高勤榮因為“受賄”、“介紹賣淫”、“詐騙”這三項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。

高勤榮提起上訴，但運城地區(qū)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，維持了原判。

終審判決下達后，高勤榮被投入晉中監(jiān)獄服刑。

“全是莫須有的罪名！我打條借錢，又有領導簽字，卻判我詐騙；別人還我家借款，我有書證，法院不予采納，判我受賄；其他人嫖娼，又判我介紹賣淫。他們這樣做，一是為打擊報復，泄私憤；二是不讓記者說真話。”現(xiàn)在說起來，高勤榮依然憤怒。

在監(jiān)獄里，他寫了幾百封信申訴，有寫給運城中院的，也有寫給中央有關部門的。他認為自己是曝光了運城“假滲灌工程”之后遭遇打擊報復，是冤案，但是信件石沉大海。

晉中監(jiān)獄知道高勤榮是個記者，把他調(diào)到了《晉中監(jiān)獄報》任組長。他在服刑人員中尋找典型進行采訪報道。在2002年舉辦的全國8省市監(jiān)獄報刊評比中，高勤榮一人獨得兩個一等獎，他也因此獲得了減刑的機會。

但對自己的罪行，高勤榮從不接受。每年年底寫總結(jié)，總有一欄為“認罪服法態(tài)度”，但他從來不認罪，而是填上自己的冤屈。

一次，監(jiān)獄宣傳科長對他說，“你這么寫，就不能減刑了。”

“不減就不減。”高勤榮硬梆梆地頂了回去。

高勤榮入獄，也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。據(jù)他本人回憶：2001年3月，全國政協(xié)常委楊偉光、高占祥等7人，就此事向全國政協(xié)大會提交了第89號提案，他們指出“這是一起明顯的打擊報復、有罪推定，甚至是涉嫌栽贓枉法”。這份提案轉(zhuǎn)呈最高人民法院辦公廳，最高法院曾指示山西立案再審；2003年3月，全國人大代表韓雅琴等人為高勤榮再次提出建議案，仍然沒有結(jié)果。

8年之后，高勤榮出獄。

老高認為，當記者成為百姓心中的“鐵面判官”，許多有冤屈的平民百姓不找法官找記者的時候，記者其實已經(jīng)處于危險的境地了。“你既然是百姓眼中的救星，那么自然也就成了腐敗分子的眼中釘！危險甚至犧牲，就在你眼前。”他說。

一位學者分析說：“我認同這種理念：每一個公民的日常生活都與另外一個公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，當所有的‘高勤榮’都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的時候，我們自身的公民權(quán)利也就岌岌可危了。”